凹三:jyunchungc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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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金老師

东四街里几年前来了一位程明先生,住角落最僻静的小宅子。腿脚不方便杵着拐杖。刚来的时候,衣服虽然干净,却有好几处缝补的痕迹。人清瘦,一双眼睛却有力量。通透明澈,直直看进心里。

独身一人,也没有亲友探访。问了,程先生只说,亲人们全战死了,他们都是英雄,他没出息才独活了下来。战后这种背景的多得去了,他们也不太在意,只拍拍程先生的肩让他别多想,好好住下便是。

程先生给没钱上学的孩子们免费教书,邻居们见他自己过得辛苦,却还有善心,便自发地拿些食物衣物什么的贴补,程先生看着那些粗食,愣了一下,也不推拒,一笑,眼尾有笑纹。后来时日久了,也有人唤他程老师。

金予龄每日都可以看见程先生一席灰布长衫,夹著书,杵着拐杖走来,步调沉稳,不紧不慢,背脊挺直,风雨傲竹。然后见了她唤一声,金老师。

背后有阳光。

眉眼有风霜,两鬓微星。却丝毫不减眼里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不知为何,总觉在哪见过他,但她又觉荒缪。日日见,天天想,一步一步,他的步伐竟走进金予龄心里。

金予龄原以为,一段失败的婚姻,早将她心里的热消磨殆尽。但见他站在简陋的讲台,修长的手指偶尔随着他抑扬顿挫摆动,她心中似有蝴蝶扑翅,随着他一展一挥。

她无法隐藏她的目光追寻,或许她也从未想过遮掩。街坊们带着暧昧的笑对予龄说,程先生总向我们打听妳呢。

程明望着她,和缓平静。

她跟程明说,她曾有一段婚姻。程明说,我也是。

金予龄不在意程明庚帖上只落了名字,祖籍生辰只剩帖子的红。媒人为难地看着金予龄。她说,我不在意这些。

婚礼很简单,当晚的吃食也不过多了道鸡和花雕。

当金予龄抱住程明,他背脊似是一僵,但仅仅是一瞬间。程明的手在半空犹疑,最终仍是回拥了她。金予龄却想流泪,她感觉到程明的手那样凉,自己的心跳那样快,他却不是。

程明总发梦魇,他不喊不吼,只绷紧了身子,像欲断的弦,黄豆般的冷汗自额间冒出,浓眉蹙的死紧。好不容易予龄摇醒了他,他眼神空茫,似是认不出她。

程明极静,除了教书,若予龄不问话,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吐一个字,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或写字。阳光近午烈了,他也不躲,眯眼望着太阳,直到受不住。予龄忍不住念了几句,程明微微一笑,说他喜欢光。

程明右腿天气一变就酸疼,左肩也抬不起来。予龄替他用热毛巾捂了。初见那些程明身上斑驳错落的伤疤时,忍不住心惊。刀伤、烧伤、甚至枪伤,她抬眼偷偷瞧程明忍受蹙眉的脸,她是真正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又不敢问。

她总觉问了,便是要撕他似乎痊愈的伤,鲜血淋漓。

程明不喜黑,连晚上睡觉时都要留盏灯。他说,每一日,他都要亮堂的过。

他有一个小木盒,装了什么予龄也不知道,上头还落了锁。程明事事一向顺着她,唯有这木盒她碰不得。有回予龄忍不住好奇,正想开来瞧,程明一进屋就见她拿着盒子,他一语不发,夺了木盒就走,予龄着急唤他,程明回头,眼神冷厉,全不是平日的程明。过后程明好几日不与她搭话,予龄受不住冷落,想道歉又开不了口,只好抓着他的衣摆,眼泪直直落到地上。程明听见她抽泣,看着她抓紧衣摆,关节泛白,他叹了一口气。予龄很高兴,因为之后程明又像从前一样,话不多,却温柔看她。

予龄很满足,真的。

她在每一个夜里,就着灯光,看她的丈夫。他不发梦魇的时候,眼睫鼻梁那样好看,纵有岁月刻下纹路在眼角额间,但予龄知道,待他醒来,眼中的光亮灼人。

予龄在午后,看他侍弄牡丹花草,端给他一杯热茶。予龄说,我从前就见过你。程明笑了,他说,怎么听来像浪荡子搭讪姑娘用的词儿。予龄白他一眼,真的,我真的见过你。她说得斩钉截铁,程明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浇水。

后来那些孩子,小时候听程明念字读书的孩子,长大了。等他们再出现在程明眼前,臂上佩了袖标,火红。似血。

他们指着程明,说他是大汉奸,是民族的罪人。予龄又气又急,说你们搞错了,什么汉奸什么罪人。孩子们不管,把予龄推开,几个高壮的孩子抓了程明就走,程明拐杖也掉了,右腿使不上力,只得任他们拖着。

予龄扑上去,让他们放开,孩子们重重一推,予龄往墙上一撞,昏了过去。空气瞬间安静下来。程明看见予龄瘦弱的身躯瘫软在地,原本漠然的脸转为愤怒,眼里冷峭利剑。他不可置信,眼前这些眉眼熟悉的每一张脸,不都是从前台下认真听课的朴实孩子吗?

那些孩子面面相觑,带头年纪最大的孩子,喉头滚动,他抓紧程明的手臂,无视他锋利的眼神,死死地拖着程明走,后头的像是有了主儿,表情也冷厉起来。

等程明回到家,一身狼狈,衬衫裤子都破了口子,五个小时没喝过一滴水。开门时,邻居张妈听见声响,怯怯地从门后探出头,张妈小声地说,程先生,予龄没事了,上了药。程明点点头,谢谢张妈。

进了门,却闻到了饭菜香。

予龄头裹着纱布,正端着热汤出来,沾湿的手在裤子两侧抹了几下,抬头看见程明,他嘴唇干裂,见予龄脸色苍白,满是泪痕。予龄勉强一笑,知道程明受苦了。她醒来找不着他,心里急,却想着他回来得吃饭,等她回神,自己已经在做饭了。

她要开口,却被程明一把拉进怀里,她抚着程明无言颤抖的背,安慰地摩娑,两行清泪。

后来那些孩子们行动越来越激烈,程明时不时被抓走,大街上,市场口,处处凌辱。予龄也跟着被抓走,程明的手臂脱了臼,痛得脸色发白,但他仍是咬牙,不颓不屈。

予龄听见他们说程明是走狗,为鬼子做事。说他是汪伪政府的秘书处处长,残杀同胞。别以为改名换姓就能掩盖腐臭的过往。

改名换姓。

予龄心里一震,她与程明脸被压在地上,她看着程明的眼睛,程明知道予龄听见了。她无声地用眼神问,是真的吗?真的吗?但程明眼神那么忧伤,几乎就是回答了。予龄眼泪流下来,滑过鼻梁,滴落地上,转瞬被土地吸没。

予龄在灯下为程明缝补衣裳,眼神专注。程明注意到予龄眼角似乎又多了几道纹路,他又想,当然,予龄大他三岁。他等予龄开口问他,但予龄却毫无动静,仿佛这几日都是程明一场梦。他想,予龄跟了他,终是受苦。

是了,或许自己真是生来便是要给别人带来苦痛的。包括记忆深处一向刚强的那个人。

那个人用他宽广如谷海的眼神拥抱他,用低沉的嗓音劝哄他,好好活着,若我不在了,找个人伴你。他当时那样恐惧,成年后第一次那样惊怖,因为知道他要丢下他,但他拦不住,连他飘飞的大衣衣角也抓不住,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时日一久,有时候,他像是真的忘记了,他的声音,混着硝烟的气息。

你没有话要问我吗?程明按住予龄的手,很凉。予龄安静,像是一辈子。

我不在乎。

程明这才后怕起来,自己原以为的平淡如水的感情,在予龄的心里早已滔天大浪。他不会爱人了。前半生,程明用全身气力追逐,投掷了所有,在那片大海,那座深谷。

他不会爱人了。但予龄却被吞噬。

程明想起,曾经,那个人对他说,情不知何起,叹气之后吻了他。他很快乐,以至于他选择无视他眼里无限的忧伤。他说他教他养他,不是为了这个。

他搬到东四街这个僻静的地方,第一次在门后看见予龄,他就认出她了。当年照片匆匆一瞥,但他一向强记,像那个人。

他问张妈,张妈说予龄因为家里催得紧,糊里糊涂嫁给一个同校的崔姓老师,结婚后才发现丈夫懦弱难当,予龄当时心里有热血,加入了学生运动。丈夫却百般阻挠,甚至在酒后多次打她,骂她不守妇道,一派陈腔滥调。予龄受不了,辞了教职,把手头所有财物给了他,只求可以离婚。

程明心里有些感慨。予龄望着他,额前的浏海让她眼神显得娇弱,却闪着光。

若我不在了,找个人伴你。

你不听大哥话了吗?

婚礼当晚,予龄抱住他,他只觉凄凉。

大哥,我何时不听你的?你说要找,我找就是了。

在后来的几年,程明身子越发不好,腿脚的疼一日比一日剧烈。还清醒时,他跟予龄说,我从前不生病的,原来是积着老了一并还回来。

但那群人却死咬不放,见程明卧病,还闯进来,予龄气疯了,拿着扫帚要赶,头发全乱,衣服也拉扯破了。一向温柔的予龄大哭大吼,疯狂劲儿竟让一群人连连后退,但予龄终是拦不住人多势众。程明被拉了出去,手臂旧伤又脱臼了。程明倒在地上,脸上沾满尘土,昏了过去。予龄在大街上抱着程明,哭得像个孩子。

程明发烧了三天,意识浑沌。

好不容易退了烧,醒了过来,予龄连忙端了粥要喂,程明喝了两口就偏头不喝了。

他细细盯着予龄,很久很久。予龄让他瞧得不自在,他从胸前口袋拿出一把小钥匙,跟予龄说,等我走了,你再打开。

予龄心慌,不接,站起来就要走。我,我去给你熬药。

但程明却握住她的手腕,不紧,但予龄舍不得挣开。

予龄,我原以为我在世上已无所留恋,但我最对不起的还是妳了。程明的嗓音仍是当年午后,用法文为予龄念出诗篇那样醉人。

予龄低下头,心里疼的像要滴血。

她知道,他终要离开的。

程明在一个无风无雨,晴空万里的普通日子里闭上了眼睛。

予龄没有哭,她抚着程明刀凿似的眉眼,心里想,这辈子也够了。

程明火化之后,予龄想着程明的眼睛,把他洒到了海里。

日复一日的平静日子里,她想起了那个木盒。

打开之后,里头一支看来价值不斐,翡翠绿色钢笔,上头刻着金字L.M。

然后她看见盒底几张相片,细细看后,予龄笑了,眼泪也掉下来。

一个女人穿着贵气的貂毛领披肩,神情温和优雅坐在椅上。后头站着三个男人,芝兰玉树,皆是从容优雅,气派威势。

我说我见过你,见过你。

兜了一圈,她仍有幸伴他走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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