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瑶全身都在颤抖，从齿缝里艰难咬出这几个字，而这几乎耗尽了她二十年的气力。高启强喊她瑤瑤，不懂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救我？”黄瑶的神情悲戚，又问了一次，泪水混着汗污血渍流下来，清秀面容显得扭曲又痛苦。高启强搭在她肩上的手掌竟不禁有些预知的胆怯，他余悸犹存，一面庆幸黄瑶的安全，一面又牵挂从老宋那儿取来的硬盘，这是他高启强的命门。高启强勉强压下疑问，扯出笑容：“妳是我女儿呀........瑶瑶别怕，没事了.......”黄瑶往后退了一步，高启强的手便悬在虚空，瑶瑶泪如雨下，她咽下胸口的闷痛说：“我好累啊.......”

  高启强记得，那年他从香港接书婷和孩子回家，阿盛走了还不到三个月，他心头像被剜了一大块，连灵魂都是剧痛，他见了书婷，一腔浮萍似的心肠定了根，终于才泄了绷紧的劲儿，回家后狠狠病了一个星期。他在病床上模模糊糊，睁开眼睛才看见一个眼睛大大，模样清秀的女孩子，在替他擦汗擦手，很是殷勤。

  女孩子话很少，叫夫妻俩叔叔阿姨，她知道寄人篱下，十分乖觉听话，书婷心肠最软，又知道原委，心里替高启强歉疚万分，便加倍待她好，但瑶瑶只是平静地接受父亲意外死亡的说法，对夫妻俩没有亲近或疏远，总是淡淡的。晓晨也最是嘴硬心软，随妈的性子，他知道瑶瑶嘴上不说，却很是凄苦，失了父亲是怎样的感觉，他不是没尝过。

  晓晨悄悄将摔坏的音乐盒修好，放在瑶瑶的床头，早晨叮叮当当，闪着水晶玻璃折射的斑斓光芒，看在瑶瑶的眼里，是无边的酷刑，她的父亲，因为信任高启强，在垃圾桶里捡起音乐盒告诉她，这世上，爸爸最信任的两个人，其中有你强叔。欠人的咱就要还。她看着难得闲暇的高启强为妻儿做饭，娴熟地处理鱼鲜，她看着看着，泪流满面，她想回旧厂街，想回老房子，想回爸爸身边。

  黄瑶生病的时候，书婷急得不行，高启强从妻子手里接过高烧的黄瑶，抱着她去往医院，她全身滚烫，汗水浸湿了头发，高启强感到孩子软软地瘫在怀中，瑶瑶拳头揪着高启强的衣服，烧得迷糊，她小声地喊了句爸爸，那一刻高启强低头去看女孩子，顿觉没来由的心慌酸楚，他勉强咽口唾沫，手臂用力将孩子往上托了托，他说爸爸在这儿，瑶瑶乖。

  后来瑶瑶偶然知道，什么才是爸爸说的偿还，她终于为父亲嚎啕一场，重病多日。她醒来的时候，她将手掌在眼前晃了晃，觉得自己长大了，连灵魂都能分成两半。

  高启强闲暇无事便会读书练字，他说从前没机会，现在得补回来，他喜爱朴拙的隶书，常往名流大家那儿求字画，也喜欢下棋，黄瑶便是他最忠实的棋友。高启强手里捻着白棋，暗暗惊叹黄瑶的棋路诡谲，进步神速，他下了一着，黄瑶突然说，是不是对你没用的卒子，为了胜利，你都能舍弃？一室沉寂，高启强愣神，探往棋笥的手停滞了，黄瑶的眼神让高启强感觉无比陌生心惊，他正要问，瑶瑶却笑了，她说爸爸，我在说你下的这步棋！叫吃了！

  黄瑶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她想，一个人怎能有两个灵魂？但她的确二十年来，日日夜夜，都这样活着。白天是乖巧懂事唯唯诺诺的高家养女，如今，夜晚她驱车高速冲撞养母的车，将她撞进那层白布里，陈书婷到死都不知道，黄瑶有多恨她、恨高家每一个人，恨高启强陈书婷居然作了恶，还能教授她礼义廉耻的做人道理，取代她原应该由父亲教导的一切。她想大笑，然而高启强伏地痛哭，摘下妻子的婚戒，黄瑶竟觉得肝肠寸断，她由著另一个灵魂嘶吼嚎啕，喊妈妈你不要走，但是她说过，一个人，怎能有两个灵魂？

  她在咖啡厅里，喝了一口咖啡，甜得发苦，她愣愣笑了，爸爸因为她的话，随身带的棒棒糖，所以黄瑶再也不吃糖了。她知道爸爸做了很多错事，如今他们都在地狱。

  高启强听见黄瑶的话，全身都在颤抖，他的泪水从他早已衰老的眼睛里滑出来，黄瑶已经不敢再相信，她看向父亲生前最信任的另一个人，他满头白发，神情坚毅，她说安警官，我要举报强盛集团董事长高启强，我有他历年来犯罪的所有证据。她举高了硬盘，泪水扑簌簌地流，高启强却只是凝视着她，没有咆哮，没有咒骂，黄瑶不想去看。

  高启强不由自主，去寻安欣，安欣的眼神还是那么亮，亮得似能洞烛所有黑暗，让人胆怯，他不像年轻时初见那般爱笑了，神情冷然又悲悯，高启强从前那句耽误，并不是虚言。安欣看着昔日的父女，悲惨的分崩离析，高启强总是拿来当作作恶的缘由，他的家人，如今还剩下谁呢？

  高启强只觉心口紧缩，头皮发麻，他猛力爬梳着头发，又笑得惨淡，警察抓着高启强的手准备上铐，安欣淡道：“不必，他跑不动了。”

  是啊，高启强想，太累了，再也跑不了了。黄瑶掩面哭泣，只觉魂灵已成碎片。门开了，高启强由著安欣搀扶着他往光里一跛一跛走去，安欣听见高启强凄惨笑道，一切都是报应，万事你不该做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