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三:jyunchungcyc
不要打赏不要粮票

【利落】。没有伞的人 (下)

2万字长文预警。请搭配【没有伞的人 (上)】食用。

前接【消寒图】,是【无言花】延伸姊妹篇

先感谢各位太太共襄盛举,真的感激!

发文不要忘了加 #利落# #忌日party# 这两个tag哟~

我第一次一口气写这么多,又累又爽的哈哈哈,事实证明我不是写长篇的料,手动再见  (以后字数六千封顶...真的太长...)

刚刚经历了一场敏感词战争,老福特居点真的迷幻 我服了




万寿节适逢中秋,普天同庆休沐三日,繁杂祭祀规矩之后,皇帝奉太后至北海行宫静心斋东侧的大西天礼佛。皇帝在开阔雄伟的大慈如意宝殿前燃一柱长九尺九寸的降真通天香,燃尽需时九日。


除却初一十五惯抄的心经,皇帝于小西天熏沐净手,手抄药师经文,诚心为母亲祈福。


太后素来爱热闹,一票嫔妃女眷欢声笑语,众星拱月般簇拥她老人家赏花观鱼垂钓。皇帝在濠濮间连摆两日大戏,一日宴请王公朝臣,一日家宴。


内务府忖量着每年必点的《会蟾宫》《天香庆节》这类祥瑞轴子戏应景官样文章,南府那批南方伶人比不得景山九间房学艺太监娴熟,月前便自景山学艺处调来排练以便侍驾。


皇贵妃不好扫了皇帝兴致,一路舟车劳顿到了行宫。昨日合宫饮宴,今日上午垂钓游兴,下午两个时辰的连台大戏,连着两日下来她强打精神侍奉太后,疲惫不堪,听那锣鼓人声嘈杂,她落座台下,面色苍白,额间都冒出冷汗,偏她见着皇帝太后两人兴致高昂,举杯谈笑,她只得死死忍着不适。好不容易借着更衣由头回了画舫斋,下了辇轿还没进古柯亭大门就瘫在了珍珠怀里。


她不许传太医,说不得惊动太后与皇上,但又如何瞒得住底下人多嘴,皇帝还是知道了。他又恼又急,到底舍不得冲她发火,把一票伺候的奴才骂得狗血淋头,下旨让他们去慎刑司领几十板子,后来还是皇贵妃拉着皇帝衣袍,细声又劝又哄,说您把奴才都打残了,臣妾身边就没人伺候啦。


皇帝哼声,说满宫的奴才怕什么!


皇贵妃笑说,奴才易得,称心忠诚的可不多呀。


说着向一票跪着的奴才使眼色,奴才们领会,磕头齐声喊,奴才叩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恕罪!


皇帝听了,你、你们.....几个字吐不出来,指着他们无话可说,食指在空中虚点几下,终是疼惜地点在皇贵妃鼻尖。




再歇息几日,圣驾回銮转翠,下月又逢重阳,宫里早开始布置起来。宫里物件都带着菊花的吉祥图样。颖妃想着适逢皇贵妃生辰,皇帝一向重视,今年操办更是费了不少心思。




隆禧馆里,女子窝在稍间软榻上,手里无意识地空转琉璃十八子,见珍珠在半人高的熏笼里丢了几枚香饼,药香袅袅飘散开来。宫人呈上一盏炙草桂圆茶,皇贵妃不喝,摆手让她搁着。


皇贵妃一闻那甜郁芬芳,深吸了几口气。


“ 今日这香还挺好闻的,哪来的?”


珍珠笑道,


“ 德胜一大早就送来了,知道娘娘还睡着,皇上吩咐了不必谢恩。还说这华帏香入了药,闻了能安神养气。”


华帏香?


皇贵妃听完安静了一会儿,却让她把熏笼正烧着的华帏香饼撤了,换上惯用的体仁香来。


珍珠问她缘故,她却只让珍珠以后别再点这香了,把香饼仔细收在锡盒里。珍珠见她神色也不多问,连忙照办。


回来却见主子十指覆在上腹,敛目颦眉,珍珠连忙问是不是肚子又疼了?


皇贵妃轻轻摩挲肚子,自昨夜她便觉得腹痛隐隐,珍珠听着皱眉,语气严厉了些,


“ 娘娘您又来了,早上肖太医来请平安脉您怎么不说呢?”


这女人又要唠叨了。皇贵妃最怕人啰唆,连忙讨好地扯出微笑卖乖。


“ 唉呀,不都是老毛病了,何况这肖太医最爱小题大作,回头让皇上知道了,还不得唠叨死我呀。”




皇贵妃安抚珍珠几句,只让她照着肖太医之前的方子煎了两倍的药量就是,珍珠虽觉不妥,但知道主子心思,不愿众人,尤其是皇上,把她当作病人。




主子坚持如此,她只能照做。娘娘说,我每剂药照着服了,药浴针灸天天不断,我觉着好多了呀,这肖太医就是言过其实 !主子还打趣地说,就是你们这样精心伺候着才这样,要像以前带着孩子们抓猫打狗,那身子好着呢。


主子逞强的很,珍珠心里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养心殿午后遣了德胜来说,皇帝晚点会过来。沐浴过后,她让珍珠替她打扮,她吩咐着胭脂得要浓艳些,别瞧出了病气。


珍珠应声,用簪尖在镂玉胭脂盒里挑了一小丸胭脂膏子,滴了几滴月季花露在手心匀开,馥郁香气飘散。这些珍珠也做惯了,主子在众人面前,尤其是皇上,脸上的妆无一不是精雕细琢,还是皇贵妃的威仪美貌。




皇帝酉时三刻来了隆禧馆,坐在稍间喝茶,他鼻翼翕动闻了闻,却还是熟悉的体仁香。


“ 诶,那华帏香妳怎么不用,那是香州贡香,朕想着妳素来爱这些东西的。”


皇贵妃向珍珠使了眼色,珍珠立刻将盛香锡盒呈上来。


皇帝疑惑,只见皇贵妃迳自跪下。


“ 臣妾谢皇上赏赐,只是这华帏香,臣妾不敢领受。”


她在皇帝面前素来放肆惯了,鲜少如此,皇帝皱眉赶紧牵起她的手让她平身。


“ 怎么了这是?”


皇贵妃抬眼,启唇道,


“ 华帏凤翥,臣妾不敢僭越。”


凤凰高飞。


除却太后,如今她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六宫真正的主人,但那条界线她不愿,也不能逾越。宫里不缺多舌好事之人,若传扬出去,她便罢了,朝中还不知如何议论皇帝。


皇帝盯着她,静默良久,半晌嘴角扯出一抹微笑。


“ 说来是朕唐突,也罢。”


皇帝并非不懂,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流言从未断过,她是不愿添他烦恼。旁人都以为她漫不经心,肆意妄为,其实都在小处,她骨子里比谁都懂分寸。


她这般谨慎,想这女子浸淫深宫数十年,张扬性子收敛不少,再不复年少意气剑拔弩张。如今对自己一颦一笑,倒是缱绻万分。皇帝一时说不清感受,却知道得来不易,心里又美又涩,有时动心,一腔温情与疼惜都想给她犹觉不足无措。天上地下,除却此女,竟再无颜色。



皇帝一笑,拍拍她的手,倒有些赧然。


“ 也是朕没想好,倒让妳为难了。”


说着皇帝便让李玉把华帏香拿去奉先殿,以青瓷碗盛放,并以紫茸香茶供佛礼敬,也不致放在库房吃灰。



皇帝捏捏她的手心,打起精神,传了膳来。皇帝也不愿这种小事败了兴致,这事便算了了,不再提起。



两人私下用膳同桌而食,从不拘着君臣规矩,皇帝不怪她逾矩,也是得其趣味,闲适自在。



席间皇贵妃吃了几口,发现药效似乎过了,上腹胀疼,应该是喝了酒的缘故。她不愿皇帝发觉,手心放在腹上悄悄揉着,皇帝殷勤夹给她的菜,她忍着腹痛食不知味地塞进嘴里嚼着。



吃了一会儿,皇贵妃只觉闷痛不止,腹气酸涨,忍不住打了个嗝,她脸都红了,说臣妾失仪,皇上恕罪。


皇帝也不在意,笑嘻嘻地问,


" 也没見妳吃多少,这会儿就饱啦 ? "


皇贵妃腼腆一笑,肚子实在疼得不行,她连忙借着端起酒杯就口,掩饰痛苦的神色。


皇帝无察无觉,看她今日精神倒挺好,皇帝放心不少,温柔神色在眉眼间舒展开来。



皇帝吃了不少酒水,他酒量好,酒气不上脸,只是一双眼睛红着。皇帝看着她,本来都是有情人,忍不住浮动的情意,皇贵妃抬眼只见酒酣耳热的皇帝直勾勾盯着自己瞧,多年夫妻,皇贵妃清楚得很,却也不禁红了脸,芙蓉色比胭脂更娇美几分。



也不知是如何吻在一起的。皇贵妃右手拿着酒杯,皇帝轻咬着她的唇,她一边动心一边痛苦,手一翻酒水便淅沥沥撒在地上,酒香浓烈地透出来。


皇帝动情,附在她颈项嗅着那淡淡的栀子香气,其中却混着药香。想起之前肖太医说的,这让皇帝清醒不少。


近年来她身子不好,两人已鲜少同房,皇帝来也不过要她在身边陪着,皇贵妃也有些愧疚,嘴上不说却更是感动。


他本来也没有这个意思,想怀中这女人正微微颤抖,她身子弱,别折磨她了吧。


皇帝硬压下浮动的心思,又依依不舍地吻了她一下才说,


" 朕.....朕先回了,妳早些歇息。"



皇贵妃点点头,见他要走却拉住他衣袖,皇帝有些疑惑,只见皇贵妃抬手用拇指在皇帝唇边轻柔一抹,拭去不慎沾染的口脂。


动作缠绵缱绻至极,皇帝低头见她虽在病中,却面似芙蓉,嫣红口脂被自己动情晕乱在唇边,翘绝长睫扬起不同以往的娇弱媚态,是只在闺中方得窥见,只给皇帝一人的春色。


皇帝动心,抓住她的手,将纤指指尖沾染的花香含入湿热口中,是再熟悉不过的馥郁栀子。往日每一个与这女子隐秘荼蘼的恣意夜晚又想起来,胸臆间隐忍强抑的思念铺天盖地,他倾身欲吻攀折。


谁料这个女人两手一把抵在他胸膛说,


 “ 臣妾恭送皇上。”


她一脸正经,皇帝却看出她眸中调皮笑意,皇帝眯眼假意瞪她,没好气地轻推她额头一下骂,


“ 坏女人,就知道撩拨朕。”


说完皇帝不管这女人掩嘴笑得狡黠,急急唤人进来,让人将地上的酒水清理干净。他走得急,没办法,实在怕自己忍不住。


皇贵妃知道皇帝体恤她,被温柔碾压的唇红得潋滟,脸颊红霞未散,她起身跪安。


" 臣妾恭送皇上。"



皇贵妃走到门边目送丈夫,那明黄伟岸的身影穿过回廊迤迤而去,身后跟着李玉和御前侍卫。天际还是飘着细细的雨。


年少时,她从不如此。如今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便觉心安。



珍珠正收拾着,见状微微一笑,正想打趣主子依依不舍的小女儿娇态。


话还在嘴边,却瞧见皇贵妃扶着门,手抚在肚子上微微弯着腰,先是打了一个嗝,再来便哇啦一声呕吐起来,整个身子顺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地上。



珍珠吓坏了,连忙上前要扶,只见皇贵妃脸色铁青,冷汗涔涔,蜷缩着身子。


珍珠一急,扯开喉咙便要喊,皇贵妃扯住了珍珠的衣袖,说不可以。


" 不可以,不可以叫太医。"


皇贵妃盯着那雨中回廊,汗珠从鬓边滑落,涨红着双眼。








珍珠在小厨房流着眼泪,抽抽搭搭地熬药,泪水顺着颔边流淌,连领口都湿了一片。


珍珠知道不可以。


因为皇贵妃吐得迷迷糊糊,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了。她什么都顾不了,痛得整个人瘫在地上,蜷缩的跟虾米一样,却还是说不可以,不可以让那个人知道。


因为皇贵妃明明身子不好,却天天捧着孟子背诵,珍珠知道她最讨厌这些死板的书了,但是她告诉珍珠,如果我做人额娘的都不会,还怎么教我的孩子 ?


娘娘说,我什么都不能为皇上做。至少,不要再让他为我担心了。



珍珠认识皇贵妃数十年,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前所未见,温柔又哀戚。



她抖着手把滚烫的药汁倒进碗里,却不慎被溅起的水珠烫了一下,她死命忍着才没打翻,珍珠盯着那蒸腾热气的乌青色药汁,映出了她哀伤的脸。



她端着药,自己也不明白,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珍珠前头连着好几日白日伺候,晚上守夜,今天又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轮值到别人,她又不放心,要继续撑着照顾主子,小全子看见她差点晕过去,边帮她包扎烫出水泡的手指,就是一通骂,说满宫的人抢着伺候娘娘用得着妳拼命吗!




珍珠让小全子推进耳房里,她不放心。小全子挡住门板,说娘娘正睡着呢,还有我们,妳好好休息,没事的啊 !




珍珠没办法,她躺在炕上,想起可怜的主子心里酸涩,斗大的泪珠就滑出来。她用被子蒙住头,哭着哭着,连日的疲累还是让她渐渐闭上了眼睛。










" 天下太平 ── "




嗓子拉着长音,大雨之中两名传更太监缓缓走在长街上,身着油衣,脚踩油膀鞋,戴着雨笠,一人打梆,一人提灯。自天际俯视,一豆灯火犹如即将殒灭的幽微星子。



打更的梆子声一慢二快,正是三更时分。


那声音浑厚,悠悠远远地钻进皇贵妃耳里。




寝殿里皇贵妃喝了药,痛楚稍减,双手覆在腹部,在榻上昏昏沉沉睡着了。想是肖太医的药里掺了助眠的药材。身子被疼出了防卫反应,连睡着也是蜷缩的样子。



昏沉之际,她听见雨声。



眼睫轻扇,她怔怔盯着天青纱帐的童子绣样出神,上头绣的图样还是当年永琪送她的年画,榴开百子。宫里的东西无一说不出意境,无一不是好兆头。只是时间久了,那丝线也不似当年油亮。



她想起永琪那温润的少年。她书桌屉子里还藏着一幅王致诚为永琪生辰画的像,画里的他才二十岁,不着朝服,坐在兆祥所明间酸枝木扶手椅上,一身最常穿的酱色宁紬常服褂,左手捏着一串愉妃离宫前留下的凤眼菩提。身后是皇帝御笔楹联 : 动静观心作德逸,知恬交养对时宜。


脸上一抹矜淡闲适的笑意。这孩子笑起来眉眼弯弯,跟愉妃简直一模一样。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皇贵妃悚然一惊,发现自己脑中竟也只剩一个模糊的高瘦身影,絮叨地喊着令母妃,那张脸却是再也凝聚不起。



当年荣亲王沉痾难起,皇帝偕皇贵妃驾临兆祥所。榻上永琪瘦骨嶙峋,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睁着眼看着两人。


尽管屋内好几个薰笼点着侧柏叶与艾草、佩兰制成的避秽香饼,浓烈的香气还是掩不住他腿上隐隐散出的腐肉味。屋外依稀听得福晋妻妾们抽泣压抑的声音。


皇帝握着永琪凉凉的手,垂下眼睫,嘴里说你会好起来的,皇阿玛等着你。那些话想来他自己都不相信。



皇贵妃站在榻前,竟不敢看永琪灰白的脸一眼,她只是盯着永琪与皇帝交握的手发楞。恍惚之间,她听见满眼通红的皇帝唤她,皇帝说,孩子找妳呢。她才看见永琪食指费力地朝她弯了弯,她才终于迎上这孩子的一双眼睛,还是温润神色。


心口一阵剧烈的痛楚袭来,她扑向榻边,终于落下泪来,她握住他的手说,


令母妃在这儿,母妃在这儿 。


永琪喉结滚动,喉头咯咯作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千言万语都化作清澈的泪水,一滴滴自眼角无声流淌。


皇贵妃知道永琪担心什么,她笑得比哭还难看,用拇指不停替孩子擦眼泪。


她就想,怎么会这样,泪水这么快就冷了。


别哭,别哭,你别担心,你额娘很好,皇上都派人精心照料着的 。


永琪听完看母妃,又看看皇阿玛许久,然后调转目光盯着空中不知名的一点。


他叹了一口气,绵细长久,长得像是一生。


尚未实现的凌云之志都化作这一声无形的叹息。



皇贵妃只感觉永琪的手指在她手心勾了一勾,接着再无声息。


皇贵妃呆愣着,下意识看向皇帝同样空茫的双眼。只闻听众人跪伏哀哭。手心触感还残存,皇贵妃看着掌心,再支撑不住身子瘫软下去。


昔日小孩儿因母亲不在身边,郁郁多时,她午后便带着年幼的永琪疯玩。小孩儿难得抛开平日严谨教养,在园子里追赶跑跳。


她让永琪闭眼,故意捧了只通体翠绿的蝈蝈放在一向怕虫的永琪手心,蝈蝈前足似铡刀的刀臂,尖刺轻柔地落在手心,刺刺痒痒的。


小孩只觉手心搔痒,睁眼看清楚了浑身一抖,把虫扔开哇哇哭出声来。



她笑得前仰后合。


廊下乘凉摇扇的皇帝见小孩扑来跟前,抱住自己大腿哭,皇帝安抚地摸摸永琪的头,对着那笑开怀的女人就骂,


妳欺负永琪做甚 ! 还有没有个娘娘的体统了 ......






她躺在榻上,勾起嘴角,看着自己空无的手心,微微收了一收。


她说过的,这样一个好孩子,只差没有用心血喂养,如何能忘 ?


但她似乎的确忘记了。


她翻了个身想去书桌前拿画轴来瞧,脸颊在枕上蹭了一圈,坐起身来看着月光透出灯笼锦窗。


脚尖点在冰冷的地砖,肚子又疼起来。


她浑身颤栗,每寸肌肤都在准备迎接熟悉的剧痛,连苍白的脚尖都蜷缩着。她不断换着姿势,跪着趴着想舒服一些,但一点用处也没有。


后来她忍不住想喊珍珠,一张口却是疼的失去声音,只有低吟逸出唇边。



她想起皇帝,过去无数个夜晚,她疼急了缩在他怀里,就算疼,也是好的。


她汗湿的鬓发沾黏在脸颊上,腹部痉挛,一阵恶心涌上喉头。


她哇啦一声吐出来,滑腻地溜出嘴边。


烛火昏暗,竟比不上雨中的月光。


但她就着苍白如银的月色看见,那都是血块。


不要,不要,还不行。


她瞪大眼睛,死死用手捂着嘴,涎液混着血水狼狈地从指缝滴落。浑身颤栗。


脑中飞快地掠过一幕幕,爱她的,恨她的,故人们都在眼前。


还有她爱的。


孩子们都在跟前甜糯亲热地喊额娘。


往日那些时光那么长,那么远。



眼前是重重迷雾。万千人海,她只寻一个明黄的背影。



皇上。


皇上。


皇上啊。




她是凡人,畏惧生死。但细说起来,她怕什么 ?



原以为早已遗忘的,零碎的吉光片羽,不断闪过脑海。



有一个晴朗的午后,她顺走三希堂里皇帝珍爱的那只汝窑天青水仙盘,将它装满清水彩石放在廊下,倾身赏玩。


皇帝看见却不生气,他看着盘内水面日光云彩的倒影,指尖碰皱了那一面青天浮云。皇帝把沁凉水珠轻弹在她脸上,皇帝笑说,妳这是在养天。




不知是何年的中秋月夜,他们春秋正盛。


长春园西洋楼景涌进数以千计的嫔妃宫人,她们手提黄花灯,欢悦穿梭于万花阵迷宫之中,求能走到出口向皇帝领赏。


迷宫中央石亭里的天子,自御座高处俯瞰取乐,却迟迟不见那女子身影。观望许久,皇帝嘴角微笑敛去。


张望寻觅,皇帝终于看见一豆彩光在胡同迂回,也是她搞怪,不提寻常黄绸花灯,倒寻了材料自个儿扎了个五彩斑斓的提灯。


那彩灯在弯绕迷宫走走停停,时快时慢,不似平素的果决,皇帝想像她苦恼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走出迷宫领赏的人越来越多,皇帝见她仍在死胡同里打转,忍不住叨念这女人真笨,眼睛却须臾未离。


那盏彩灯却在摇晃之下渐趋衰微,迳自熄灭,湮没在黑暗之中。


皇帝一惊,原是静默,想那不过只是游乐罢了。


他盯着那最后殒灭的星火所在,嗤笑自己煽情。


那一盏盏他人灯火聚合离散,宛如点点星河流动,曲折错落从未停歇,无人在意她独身于黑暗中迷途。


顷刻不及思索,皇帝急急撩袍步下玉阶,待回神过来,他已投身花丛迷阵。


李玉来不及跟上,连忙朗声 :


止——


止——


止——


一层层传令而下,瞬间乐声停奏,迷宫道中数百盏黄花灯全数停滞,寂静无声,宫人跪伏,以避圣驾。


皇帝走得急,凭着记忆在花阵迷途穿梭。


走过无数恭敬伏地的宫人,却无一个是她。


眼前身后都是蜿蜒沉凝的石砌围墙,他站在交错的岔口竟无以判决,心急之际,忽听得一声,


皇上。


静寂的迷道之中,皇帝只闻听自己的喘息与心跳。


皇帝回首,皓月当空,那女子手持残灯,面色微红,气疲喘息,半张欣喜的脸吃在参差斑驳的花木阴影里。



皇帝松了口气,迳自走向她,到了眼前却是伸手在她额上轻拍一记,戏谑道。


真笨!


女子抚额,笑得有些难为情,她本来还跟皇帝嘲笑这迷宫都是洋人的玩意儿,又有何难?她自信地和皇帝打赌,要是走出来了,臣妾要皇上三希堂那只翡翠莲纹杯。


皇帝见她困窘,再不嘲弄,怜惜抹去她鬓间香汗。只听得她嗓音绵软,半是委屈半是撒娇,顶上嵌翠珠云蝠钿子兀自颤动,神态是不自知的全然依赖爱娇,


我找不着你。


石亭前两侧宝瓶石狮水法启动,水柱喷出了两丈余高,石狮下汉白玉座嵌喷水塔三层,水喷至顶落下塔盘,由石孔迤迤入池,虽比不得谐奇趣海棠池中铜兽翻尾石鱼大水法,亦有奇伟宏观之处,宫人惊叹不已。


喧闹欢声中,月色如银,皇帝牵起她,手心干燥温暖,温言含笑 :


无妨,朕来寻妳便是。




平淡无奇一句笑语,以往的日子里得之太易,以为早就遗忘。


他们的誓言从不言说,字字都在寒夜泥炉烹梅、炎夏松峰竹雨之中。


天涯霜雪,岁暮阴阳,是彼此的华年与凋零,他们都以为时日还长。




她仿佛陷入迷雾,漂着浮着,宛如无根浮萍。



" 是朕 。"


恍如幽远天际响起梵音,杨枝甘露。


她才终于得到指引。




皇帝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半夜从梦中惊醒的皇帝自寝殿而来。仿佛听得见她绝望无声的呼告。


朕来寻妳。


万千人海,那个背影回过头来,向她伸出了手。



皇帝见她始终没有回应,扶着她不住颤抖的肩头将她扳过身来。


血从嘴里汨汨呕出,渗出指缝。


皇帝看着她的眼神那样惊惶,她才陡然觉醒。


她抖着唇呜咽出声,惊惧不已。


她问愕然的皇帝,


" 我怎么会这样 ...... "


皇帝没有回答,目眦欲裂,狠狠拉她入怀,力道大得像要揉碎了她。


看着满手的血,她真正想问的是,


明明她这样努力,为什么还是这样 ?


她想问,张口却是生生喷出一口血沫来。


浓血迅速濡湿了皇帝寝衣上胸口的盘龙暗纹。


明明温热,却从胸前那处荡涤恶寒到四肢百骸。


皇帝抱住她,破碎地说,


妳不要怕,朕在这儿。妳不要怕。



她怕什么呢?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真正怕的是被遗忘。



什么来世,她从来不信。


她要的便是此生这娑婆世界。


有缺憾也不要紧,她要真实的血肉,真实的碰触。


所以她要活啊。


用尽了全身气力想活。




翌日她醒过来,在丈夫面前,她第一次流露出惊惧,第一次说出那个字。


她跟皇帝说她不想死。


她第一次感受到彻骨的恐惧。


她不信宿命,与天争斗,原以为依照过往她走过的腥风血雨,哪怕不能逆转,也总该能改变些许,但后来,她看着满手的血,皇帝哀伤的眼神,与一次次更加剧烈,几乎摧毁意志的疼痛,她才恍然,原来大限之前,她妄想逆天改命,倾尽全力拼搏依然不够。


真正需要的是,耗尽她原以为早已紧紧握住拥有的一切,只为了本以为最容易的 " 活着 " 二字。


过去每一刻哪怕再艰难,她总还是胸有成竹,笃定不怯,如今她眼中的惊惧,皇帝不是不知道。


他再忍不住心头欲裂的痛涩,用力拉她入怀。想要替她抓紧一点点怀中这女子正迅速流逝的东西。


她混着银丝的长发如同月色映照的水瀑,披泄而下,耳里却迟迟得不到她的丈夫一个回答。


哪怕是谎言,她也想听。


她双手从皇帝背上颓然滑落,无力地垂在身侧。


那一扇扇乌漆描金灯笼锦窗外,还有皇帝的眼中,都是震耳欲聋的轰然雨声。


立于屋外廊下等着差遣的李玉与德胜,只悚然听见有人在磅礡雨声中撕心裂肺地哭喊。


我很疼,我很疼。


您是皇上不是吗,救救臣妾吧。






那日磅礡的大雨过后,皇贵妃仿佛失了心力,再喝不下药,吃不下饭。镇日昏睡。身子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







皇贵妃十三日脉案 :


奴才阿济格、达继谨奏,本月十三日,据肖远诊得皇贵妃脉息沉濇症势日遽,粥饮不进。舌色紫暗有斑点,痰瘀互结,须去痰化瘀,今针灸活血化瘀,用血府逐瘀汤。加以桃仁、五灵脂、红花、元夏,用保元安胃汤竭力调治,药味平和不寒不热俱系固元安胃化痰之剂,为此谨奏。


皇贵妃十四日脉案 :


奴才阿济格、达继谨奏,本月十四日,据肖远诊得皇贵妃脉息弦滑,较比十三日觉软,饮食仍少,昨用保元安胃汤。用针足三里、关元、气海、胃俞,加针中脘、肾俞、太溪,俱系气血双亏,固元平补之效。皇贵妃痛无定处,时痛时止,并用加味逍遥散加减,竭力挽治,药味平和不寒不热,俱系固气止泻安胃之剂,奴才等履往看视,日内时缓时复难期就痊,为此谨奏。



" 时缓时复难期就痊...... "


皇帝坐在扶手椅上,指间一松,脉案便啪咑一声落在地上,太医们本就畏惧,闻声身子更是一抖,头更贴地几分。


他起身,走到榻边,指着榻上被帐幔遮掩的瘦弱女子。



" 她说她很疼,你们知道吗 ? "


这句话却又像在诘问自己。



太医院院判肖远与太医们在颓然的皇帝面前跪伏一地。


肖远咬牙,终将心头盘桓已久的话说出口。


" 臣只能治病,治不了命。"



皇帝怒不可遏,薄唇吐出再冰冷不过的问句。


“ 你这是在推诿? ”



皇帝看着满地的太医,以致自己,也无力与天争命。


" 朕,朕不是要你们如何,只是.......别让她再那么疼了。"


他语气仓皇,不知是怪太医渎职,还是该怪自己无能为力。


皇帝环视屋内,静默良久,开口却是一道昏昧冷厉的旨意,要他们十数颗人头落地。


众人惊惧不已,迭声告饶。


肖远沉默,死死瞪着地砖,身子终撑不住颤抖,颓然歪倒。




在哭告声中,皇帝闻听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自帐幔伸出,扯扯他震怒茫昧的衣袍,还如往日一般缱绻撒娇。



他便心软。



“ 为臣妾,积点德吧。”




后来有那么几个再寻常不过的夜里,还清醒的时候,她不许奴才们熄灭灯火。


她缩在皇帝怀中,手指眷恋地描绘他俊朗怜惜的眉眼。


她跟皇帝说,你不要忘记我。

















已过三更,长春书屋依然灯火通明。



皇帝落座案前,书册散乱,又不许奴才们收拾。他刚抽完一锅青条,殿内还弥漫着凉辣蜜香。



李玉沉默立于一旁,皇帝读着,长指抚过那些生硬的文字。他本来博学强记,是幼时便训练而来的习惯,但如今他心不定,满腹焦躁,一双剑眉拧得死紧,眼下乌青,嘴里喃喃自语。


主子的样子实在让李玉担忧不已,但李玉知道他劝不了,只能多点几盏琉璃灯,随时备好茶水点心一旁候着。


皇帝读着,时不时就咳上几声,都是抽烟的缘故。


李玉端上茶来,皇帝喝了一口却是半温不热,他立马一吐,把茶盏重重放到桌上皱眉就骂,


“ 你如今当差越发马虎!这种东西也敢与朕?”


李玉连忙把云盘放在地上,跪伏道,


“ 奴才不敢,这桔红茶止咳润肺,太医嘱咐过御茶膳房不得过热,怕损了药效,皇上息怒。”


皇帝嘴里一咂摸,果然微苦清凉。茶水有药性,便要一直保持在适当温度,自己喝不喝又没有个准信儿,的确是费了不少心思。


皇帝瞪着李玉,虽然知道自己错怪他,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后想了想,才端起杯子把茶一饮而尽,喝完了才让李玉起来。知道李玉用心,皇帝语气已缓和许多。


“ 朕喝不惯,让他们再换一剂新方子来。”


李玉应是,皇帝又问,


“ 你今夜当值?”


李玉回道今夜当值的是德胜,在屋外候着呢。


皇帝便说,“ 你白日伺候整天了,既是旁人当值,你早些下去吧。”



皇帝向来脾气大又挑剔,磨人性子跟这种柔软的口吻一样,只让亲近的人听见看见,就像李玉这样的。旁人见着的皇帝便是高深莫测的天子威势。李玉知道主子体恤他,又嗑了个头谢恩,嘴上却说,


“ 奴才不放心,还是让奴才伺候您罢。”



皇帝听了一脚就往李玉身上踹过去,看上去力道重,其实不过靴尖虚踩在肉上,他开口就骂,


“ 跟朕来这套,朕让你滚下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李玉嘿嘿笑了,摸摸被踹的肩头,笑嘻嘻喊几声谢皇上龙足赏!



李玉跪安后退着出去,德胜刚去向殿神嗑仨响头规矩,求保佑接下来侍驾顺利。时辰到了回来却不见师傅出来交接,知道师傅还在里头伺候,这也不稀奇,德胜安分等着。


他正百无聊赖在屋外廊下弯着指甲看。瞥见帘子一掀,德胜见是师傅连忙迎上去,李玉交代了德胜几句就回了,德胜垂首点头记牢。


他经过数十年磨练,如今已是六品端凝殿首领太监,又有李玉悉心教导,性子沉稳许多办事也妥贴,早不是当年只会挠脑袋苦恼的小太监了。



李玉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站在廊下看梅雕窗纸透出的灯影绰绰,想着皇帝如此熬夜也不是一日两日,白天理政,夜里又抱着一堆医书苦读,都是为了隆禧馆那位,他心里叹息,哪个娘娘让皇帝如此上心过。




这样牵挂一个人,是好是坏,是甜是苦呢?



李玉不禁思索。



从前也不是没想过找个人陪着天热纳凉,寒日煮茶。宫里太监发迹了个个都娶媳妇儿收义子,何况他是有头有脸的总管太监,御前的人,自有不少宫女想与他接近,哪怕他少了东西。


但说实在的,李玉性子不似外表憨纯,幼时贫苦,又在宫里当差久了,心思深重,不相信旁人,或许说是不相信有人愿意甘心陪他一生。


既不信,不开始便罢。


偶尔升起的旖旎心思,冷静下来他骂自己造孽。后来年纪渐长也断了想法,自己赤条条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倒是潇洒。




李玉回了黄化门东街碾子胡同的私宅舒舒服服让人伺候休息了整整二日。他在家里吃饱了腆着胖肚子,歪在罗汉床上抱着软枕听曲儿,腿让丫鬟捏着,身上舒坦心里就感叹,在自家他可不就是皇上嘛。



眼前正拉着三弦吟唱的丫头,曲儿唱得不咋样,胜在一张雪白莹润的脸蛋,当初就是看她长得俊俏才买来的。



李玉盯着她许久,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裤裆,想着有舍才能有得,他叹气把腿伸回来,遣退了众人,打了哈欠想,这得失许是死了也说不清的东西。


在京里置宅可不容易,虽然素日里巴结他的人不少,但在宫里布置驭下哪里不需要银子?得来的孝敬转个手又打点出去,李玉出手大方,一层层下去几年下来,他个御前四品总管太监手边的实物竟所剩无几,只攒着看不见吃不着的人情。



皇帝也不知怎么知道的,嘴上不说,心里毕竟看重他是潜邸旧人,伺候自己也算尽心,又独身一人无依无靠,平时都在配殿值房里凑合,实在不成个样子。皇帝本来还让驻京办差的周元理帮忙留意京中合适的地方,李玉吃了一惊跪在地上说,



奴才微贱,怎敢烦扰皇上 !




皇帝淡淡扫他一眼,说你是朕跟前的人,你的面子就是朕的面子,要住得不好,朕还不得被议论成怎样悭吝。



话是刻薄,但李玉听着顿时一股热流从心头涌到眼睛里,又是连连磕头,皇帝皱眉看他一张大脸泫然欲泣,一脚就踹过去,



行了,给朕滚出去 !



李玉连忙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不说不行,又磕头道,



奴才谢皇上隆恩,只是奴才微贱,实在不敢烦扰制台大人,奴才已在黄化门西街寻得一间宅子,不日便要下订。



皇帝挑眉往细里问,听李玉说完,那就是个有十间房的小院,照说李玉的位阶确该如此,但皇帝就是觉得寒酸,他让李玉先别动作,回头还是找了周元理,说朕身边的总管太监住西街小院像话吗?


周制台知道皇帝有意抬举,便在西直门东街觅得一间三进大宅,李玉吓得要死,把头都要磕破了,死活不肯,说奴才微贱不敢坏了规矩,皇帝看他百般推托还有些不高兴。





皇帝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脾性,李玉清楚的很。赏赐往往一体两面,赏的同时也在观望,实在不是他揣测过头,皇帝驭下心术已经溶于骨血,即使无意亦能为之。


他一向谨慎,说来也是他不愿张扬被说僭越,毕竟皇帝喜怒无常,不能不打算。东挑西拣,最后终于选了黄化门东街胡同末屋一间二进的老旧宅子,也算遵制,皇帝也烦了,骂他不识抬举,随你吧。



宅子七七八八弄了几个月才像个样子,李玉买来的粗使奴仆都只有十个,当时皇帝听了嗤笑他寒酸,回头让他磨墨,皇帝拿了湖笔,转转眼珠子思量,在纸上写了龙飞凤舞俩字:琼瑰。暗合李玉的玉字,让他做成匾额挂在垂花门上。


李玉高兴死了,虽然听不懂皇帝嘴里叨念的什么“ 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酸得都不行了,但他知道皇帝对他刻意低调的样子很满意,松了一口气,连忙跪下磕头谢恩。



这日李玉入宫当值,皇帝方才睡不到两个时辰,李玉伺候皇帝更衣,见皇帝神色如旧,知道德胜这两日伺候的可以,才放下心来。


皇帝卯时用早膳,翻了于敏中大人膳牌,待至军机处议事。于大人早早就递了牌子,此时人已在隆宗门值房候着。直舍内众章京大臣闻听爆竹声由远而近,想是圣驾已过了乾清门。


等皇帝再回养心殿已过了未时,皇帝简单喝了燕窝粥,睡了半个时辰,起来就去了隆禧馆,让通传达继、肖远两位太医来见驾。





 


皇帝坐在摇椅上,手边云盘放着几个不起眼的瓷瓶,打开是沉凝的乌黑膏物,散着怪异的腥味。


皇贵妃二十一日脉案 :


奴才阿济格、达继谨奏,本月二十一日,据肖远诊得皇贵妃脉息弦滑,较比二十日觉沉,饮食仍少。腹部气胀,气虚多汗、上腹压痛吐酸,用香砂六君子汤加以德利鸦噶、如叻白白耳拉都两味西药,苦木香、乌贼骨、金铃子、元胡、焦三仙,以蜜水调服。药味平和不寒不热,俱系软坚散结、化湿养阴之剂,奴才等履往看视,为此谨奏。



皇帝看完脉案,转着黄玉扳指,脸上看不出喜怒。榻上娘娘还是未醒,时好时坏。


这些日子以来,整个太医院没一日安生,到隆禧馆轮值的太医无不是战战兢兢,就怕这娇贵的主子娘娘在自己班内如何了。


那帐幔微动撩起一缝儿,掩约摆动像能看见她的脸。


皇帝别开目光,竟是不敢多看一眼。


他沙哑地说,


" 谁开了窗 ? 不是说不能见风的吗 ? "


奴才们赶忙巡视,后来李玉诺诺道,


" 皇上,窗子没支开的。"



皇帝沉默,想那不是风,是他自己。


他安静半晌,又闻见那诡异的味道,


" 这德利鸦噶药性烈,她受得住吗 ? "



这西药原在圣祖爷时就有,只是放在露房里时日久远,早用不得了。最新的一批是广州耶稣会遣泰西修士汪达洪带来进献皇帝的。


当年圣祖爷靠着西药治好心悸,皇帝也不排斥,但他不似皇玛法对西药的依赖,只拿来零星赏赐王公大臣,其余大多封存在了武英殿。当年傅恒出兵金川,车里也带了金鸡纳霜与德利鸦噶等等。


西洋物事如钟表火器平时消遣赏玩可以,他也喜爱西洋玩意儿奇巧新颖,却不愿去思索背后是何原理,玩意儿终究只是玩意儿。


好比明明皇帝年纪大了眼睛日渐不好,皇考留下的几百副眼镜搁在内务府吃灰,他就是不用,说借物为明实非善策,彼操其权,厌其所为。他是专断独行的天子,被一小小西洋物事掣肘损了天子威严是万万不能。但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西药确有速效。


以往要动武英殿露房的西药都得经过皇帝允准,太医们见娘娘病势沉重,斟酌许久向皇帝建议可佐以西药救治,说德利鸦噶主治邪祟,如皇贵妃突如其来的昏厥,又能广治万病。皇帝听了抬头看达继一眼道,


广治万病,达卿言过其实了吧。




达继家代代行医,尤以祖上答里麻是回回人,元朝时官拜中丞,在广惠司任职,教授回回医术,还协助翻译回回药方传世,后元朝倾覆,子孙在陕西定居行医,几百年来与汉人通婚来往,姓氏取答为达,如今除却稍稍高鼻深目的相貌,与旁人无甚不同。达家医术高超,声名远播,陕甘总督苗泓齐便向皇帝举荐,达继方入宫侍驾。



皇帝夜里翻看无数医书,思考良久,再传达继来只说西药药性猛烈,你们还是以中药为主,西药辅之,不可太过。


底下人人精似的贯会揣测上意,知道皇帝这会儿要西药,广州药业兴盛,沿岸港口本就繁华,如此更是热闹万分,李侍尧特意遣广州江西等地药商多方搜罗,呈上的贡单洋洋洒洒二十三页,足有三十多样,西药就进了三大匣德利鸦噶,一匣十六瓶,共计九十四斤十两五钱。十瓶金鸡纳、巴尔撒木油两锡盒,还什么札木撒木、额拜敦科、拉赛额白白拉督,念出来都绕口累得慌。




肖远回话,


" 臣斟酌再三,娘娘时有呕吐气短,胃肋疼痛,气滞伤脾,以德利鸦噶为药底,加以理中汤送服,娘娘连服几剂,吐酸气滞之象已减。 "



皇帝听了却也无甚喜色,



" 那她为何还不醒 ? "



皇帝便是怕,宫里的太医一向戒慎,开的药吃不死也医不好,她那样的人,怎么受得住 ?



太医不济事,皇帝多次派人去吴县旧址寻叶天士不得,辗转从江西、苏州,后听说他云游去了贵州,消息便断了。


肖远与达继互看一眼,达继鼻尖冒汗,不知是紧张君前奏对,抑或是殿内地龙带来的热意,他深邃的瞳孔扫了一眼皇帝,旋即又低下了头,


" 臣...... "


他的欲言又止,皇帝不想听,叹了口气,

 

 " 罢了,朕不信你又能信谁 ? "


皇帝让他们跪安,遣退了殿里的奴才们。



他起身坐在皇贵妃暖炕前,手几乎触及帐幔却又凝滞,好半晌才伸到帐内,凭着记忆准确地握住她的手,明明提早烧了地龙,却凉得让他心惊。



还不算入秋,她冻疮便发作了,再精心照看亦无用。皇帝看着她浮肿泛紫的指节,拉开屉子寻了地榆万红丸。



如同往日冬夜,皇帝睡前倚着软枕在炕上读书,她躺在旁边卷着被子百无聊赖,皇帝辫子在她手里细细把玩,皇帝也不理她,由着她捣乱,看都不看就说,


妳别把朕辫子弄散了...... 诶对了,妳再给朕打个辫帘子,玛瑙那个戴久了有些松了......


皇贵妃哼一声,就会给我找活儿呢!


皇贵妃瞄丈夫一眼,想起洋人新献给皇帝的那只掐丝珐琅镶珍珠石榴怀表,就钻进他怀里倒腾撒娇说,


臣妾给皇上打辫帘子,那皇上赏臣妾什么呀?


皇帝对她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朕赐妳福禄寿喜,万事如意。


皇贵妃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


嗳呀皇上,臣妾不是要您拜年!


气死了,这臭老头装傻呢!


皇帝手臂让她抓着晃着,一脸淡然超脱,理都不理。


小气鬼。


她眯眼打量皇帝镇定的侧脸,忖思着现在老头戒心高,改天灌醉他再说。


赏赐无望,她只能假惺惺地说皇上,臣妾手疼。


皇帝让她叽叽喳喳烦得不行,白她一眼,只见她睁着大眼睛瞧着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


老招数。


皇帝不以为然。


看朕也没用,朕又不是太医,谁让妳皮,药擦一天停三天,该!


皇帝拿着书卷,良久都不闻女人回话,抬头一看就见她仿佛气馁了,吹着手,很疼的样子。


又来这套。


以为朕会上当吗?


呵,女人。


一室静寂。


下一秒皇帝丢开书,嘴里骂,


妳整天找朕麻烦!


骂是骂吧,见她手脚关节都涨着紫红,心里边还是愧疚,转过身拿了炕前多宝格的丸药揉开了给她抹上。


她那点鬼心思他能不知道吗?还不都是要让他看见,让他心疼。


皇帝眼睛不好,眯着眼凑近了细细替她抹药,想起怀中的她得逞,抬头吻他下颔,笑得得意。


那样鲜活的她,却仿佛是很久以前了。


“ 朕真悔啊,当初就不该让妳在大雪中跪走那么久,又去辛者库苦役,妳看妳的手养了这么些年还是好不全...... ”


皇帝苦笑,


“ 朕如今细想起来,后悔的事似乎都跟妳有关.....”



他倾身,把她润凉的手放在自己脸颊。纱帐掩去她的面容,皇帝才能生出勇气。


殿内珐琅自鸣钟滴滴答答,暗合他的心跳。



他紧紧闭上双眼。



明明在他眼前,正握着她的手。



却很想念。


















九月初九。重阳。


皇帝今年免了秋狝行猎,也不去圆明园,留在紫禁城说是要陪伴皇额娘,为太后祈福。只在承德万树园赐宴蒙古王公台吉连续三日,免了各部朝觐。


还是下着雨。皇贵妃已昏迷了十数天,靠着珍珠每日精心熬煮过滤的药粥灌食与太医持续施针投药才勉强吊住气息。



皇帝日日来探她,却从不掀开帐幔看她一眼,只是坐在皇贵妃最喜爱的窗边紫檀摇椅上发呆。早年因咳嗽戒了的水烟又频繁地抽上了。


主子一向爱惜自己身子,如今烟瘾却比当年更重,皇帝已过六旬,咳疾又犯了,李玉担忧不已,皇帝却对他的劝说置若罔闻。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上朝理政无一丝怠慢,后宫照样雨露均沾,只是沉默的时候多了许多。



他依着规矩去了奉先殿祭祀,在后殿点了七盏紫降香灯,燃了四柱黄红藏香,袅袅香烟氤氲而上。


皇帝跪在明黄缎地拜垫上,垫上满绣云蝠与以五色金线精绣梵文法华经组成的一百零八个卍字,中央双龙盘缠枝宝莲法座。皇帝手中缠绕的一百零八颗木牙念珠是六世班禅为之祈福供养过的法器。


皇帝拇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念珠,只是定定看着二十四幅唐卡前供奉的横三世佛金身,毗卢遮那庄严法相。


庄严佛像低眉敛目,仿佛万物皆有依托。


皇帝得天独厚,金尊玉贵,鲜少真心求要过什么。皇考与数十年帝王生涯教会他要将心头真正渴求的埋藏得很深很深,爱憎亦然,否则往往成为祸事。



但如今有了牵挂,他发现自己要得太多,竟无从说起。



万千贪求,就化作一个活字。



但皇帝知道,自己不只要这个字,他求的远比自己想的要多。



他要她活。



不只活,还要长久、还要一心相伴、还要偕老 ──




不过巳时,皇帝步出奉先殿,绵细的雨雾迎面扑上来,消瘦的脸颊衬得一双乌眸更是深若寒潭。他伸出手,掌心承接天降雨露,冷得刺心。


偶尔站在廊下,一滴零星雨珠溅上他冷凝的眼睫,眨动瞬间便又跌碎在地上。








阴雨连绵,颖妃细心,在建福宫花园搭了棚子,里头是花房精心培育的各色菊花。最为抢眼的莫过于花园中央用了数百盆四面依花色搭配排列,次序堆叠,排出了个福字,望之若小山,名曰: " 九花山子" 其中花梗套了熟铁丝,花朵姿态便能随心所欲。


宴席上,御茶膳房精制了各色枣栗花糕,上头插了五色小旗,菊花酒、螃蟹宴,太后连连夸赞颖妃操办用心得宜。


皇帝不忍驳了太后的兴致,冒雨去了建福宫花园要陪太后赏花饮宴。


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两个灵魂,一个依然在这里自在谈笑,一个却停留在那个撕心裂肺的雨夜。



满园姹紫嫣红,皇帝看着那九花山子,一朵朵洁白的菊花怒放,竟让他悚然不已。他坐在御座,不愿看那空荡的座位,太后若有所思的神情皇帝假装没有看见,每个人都欢天喜地,今日也是她的生辰,却没有一个人想起她。



或者是,没人敢想起她。



众人说话皆是深思熟虑,巧妙地避开了那位,欢欣地仿佛她不曾存在过。



宫里逢重阳佳节,便要在御景亭登高饮菊花酒、戴茱萸。皇帝陪太后登御景亭,景山西苑如画景致尽在眼前。太后亲热慈爱地挽住他胳膊,絮叨说话,他一字未听,只是陪笑点头。


皇帝想起她还清醒的一天,皇帝指着御景亭说,


重阳那日也是妳的生辰,妳想要什么 ? 嗯......朕带妳登高,再去漱芳斋听戏。南府调教一批苏州伶人,朕上回在翠云馆听了一回如意宝册觉着不错 ......


臣妾想要烟花 !


话未竟,皇贵妃急急地说。


皇帝看着她,皇贵妃低下头,神情是掩不住的落寞。


永璘......永璘最喜欢看烟花了,臣妾想带着他 ......


皇帝知道她的心思,宽慰捏捏她的手笑道,


好,等妳身子再好些,不如去圆明园吧,山高水长的烟火牌楼火戏最好,还有几个月,朕明日便让营造司操办 ......


皇帝想,那丫头若醒着,知道还下着雨,烟花也不必看了,肯定要盯着桌上那碗凉透的长寿面发呆,保不齐想起永璘,又要掉眼泪。


皇帝惨然一笑,只好又喝了很多酒。


皇帝夜里总是睡不着,耳边嗡然。太医来过多回,却无甚用处。


常常喝醉了,却指着耳朵跟一脸担忧的李玉说,那是雨声。



德胜爬上蹬道,他一路跑得急,上亭子时身上袍服都让雨水淋湿了。顾不上气喘吁吁,赶忙附在李玉耳边说了几句。












隆禧馆遣人来报,娘娘莫名抽搐气急不语,面壅紫滞。


珍珠小全子吓得半死,幸好皇帝让太医在隆禧馆日日轮值,以便随时照看。


小全子在雨中不断叩拜,求天告佛护佑主子。侍疾的颖妃与婉嫔被吓得手足无措,只能不停掉眼泪,在稍间坐立难安。


转眼间,隆禧馆病危之事传遍东西六宫,议论纷纷。



两位太医取针人中、涌泉,歇针一刻又再加针足三里,由此往复,两个时辰过后,灌下汤药,舌下含蔘。太医满头的汗跪禀皇帝,皇贵妃气息方缓,暂时无碍,却还须谨慎照看。


皇帝定定看着那天青纱帐微动,竟失了力气,无力掀开看看那女子一眼。


李玉自屋外进来,低声向皇帝说话。







皇帝神色阴沉,站在影壁前,两扇屏门大开。李玉替皇帝撑着大伞。只见十七阿哥月前练骑射落马,骨裂的左手臂还吊着,小小的身子在大雨中直挺挺跪在养心门外青铜玉璧前,身旁随侍的奴才劝不了主子,只能把头死死磕在地上。


皇帝冷然打量着永璘,皇帝酒气未退,想起永璘当时漠然的神情与皇贵妃落寞的样子,暴戾涌上心头,走过去顾不得滂沱雨水,龙靴毫不留情便踹往小孩身上。


永璘让踹倒在地,已有秋寒,他淋着雨,哆嗦着双唇又爬起来跪好,倒是不吭一声。


" 你高兴了 ? 嗯 ? "


李玉连忙又将伞高举在主子顶上,自己早已是浑身湿透。阴影之下的皇帝冷厉问道。




雨水从他青筋虬结的额上滑到紧抿的唇。李玉悄悄睨了睨主子,他自潜邸便伺候皇帝,自是明白此时十七阿哥是撞在了刀口上。心惊却又无能为力,手指更握紧了伞骨几分。


皇帝指着隆禧馆的方向,嗓音透着戾气。


" 她还没死呢 ! 你就急着跪 ! "


一声闷雷响起,跟那个字狠狠打进父子耳膜。


皇帝说出来,双唇紧抿,痛苦地闭上眼睛。


静默之中,永璘表情有些扭曲。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脸上奔流的热泪迅速被雨水冲刷。


" 皇阿玛,额娘真的会死吗 ? "



皇帝闻言怒不可遏,他抬起腿来狠狠一脚踹去,落在小孩儿吊着的手臂,顿时痛得永璘喊出声来。



皇帝酒气未退,方才永璘一句话,像被捉住要害,他几乎无法思考,耳边嗡吟,皇帝怒极,抬起腿又是一踹。


一个人影冲出挡在永璘身前,生生挨了一脚。




奴才们个个跪伏,畏惧天子雷霆之怒,齐声喊,

“ 皇上息怒!”



是永琰。


他倒在地上,不顾疼痛迅速爬起,磕头道。


“ 皇阿玛息怒,十七弟年纪尚幼不知轻重,皇阿玛恕罪!”


“ 十五哥...... ”


永璘捂着手臂,哽咽地喊哥哥。


皇帝怒指永璘,


“ 你让他说!这种浑话他也敢问?”


永璘抬眼,直勾勾看着盛怒的父亲,仿佛也被激怒。


“ 难道不是吗?额娘不就是要死了吗!”


“ 你!”


啪清脆一声,永璘被一巴掌打偏了头,只觉耳朵嗡嗡作响。


愤怒的永琰看着自己的手掌,同样热辣地疼着。



皇帝愕然。



除却雨声,再无半点声响。凄风苦雨。


永琰瞪着幼弟,流下泪来。


“ 那......那是我们的额娘啊......你怎么可以...... ”




永璘低声,颊上还有哥哥发狠落下的掌印。


“ 没有用......都没有用,无论怎么做,都没有用...... ”


永璘手在脸上狠狠一抹。


“ 是我!”



雨水把父子仨的脸洗刷得苍白无比。



“ 要不是因为生我,额娘也不会伤了根本,生如此大病...... 都是我......都是我!”



只听得永璘自责不已,不顾君前规矩,嘶哑吼着心头的恐惧。




" 宫里每个人都说额娘再有福气也到头了!都让我争气,说这样额娘才能放心...... 可是放心什么?放心什么...... 放心、放心死吗...... "



永璘抽抽噎噎,再也忍不住积累已久的恐慌,他细瘦的手臂似乎支撑不了自己,右手无力地撑在地上。



永璘终于将心里的话大声哭喊出来。


" 那倘若我不读书了,不乖了,额娘一直不放心,是不是就不死了 ? "




养心门前,众人沉默不语,永璘的哭声湮没在震耳雨声之中。


皇帝看着永璘的嘴一张一合,仓皇往后跌了一步,李玉要扶,却让皇帝拨开了。他死死盯着自己靴前那数不尽的雨线在地上点出阵阵涟漪。




永璘想,他的父亲也不能给他答案。




小孩涨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额娘在的方向,蓦地起身,无奈跪着太久,膝上痛麻无力,他跌跌撞撞,又摔又爬,朝着隆禧馆奔去。




众人见皇帝神色,也不敢拦阻,眼睁睁看着那小孩冲进养心殿。




永璘入了后殿,满室都是额娘身上的药味。


扑通一声,永璘跪在榻前,连磕了好几个头。


阿哥身上湿淋淋的,水渍蔓延开来,绣着如意宝相花的波斯地毯湿了一大片。珍珠见状连忙拿了披风要盖在阿哥身上,永璘挣开,怯怯地喊额娘,永璘来了。


额娘,是永璘错了。妳不要伤心了好不好。



宫人的窃窃私语,永璘字字句句都听得一清二楚。


皇贵妃不中用了,病成这样。


恩宠算什么,皇上连皇贵妃生辰都忘了不是 ?


你不知道啊?那位不成啦,全部太医都往养心殿去了......




天际闷雷轰隆,他掷笔惊起,不顾师傅们叫唤,推开侍卫奴才,一路自南三所狂奔而出,随侍宫人在身后紧紧跟随。他涕零交悔,又摔又跑,滂沱雨滴打在身上像针刺般疼痛,眼前重重红墙宫门一道一道仿佛无穷无尽。


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怕再也来不及,他只是想让额娘留下来,只是这样而已。



他错了吗?



他错了吧。




皇帝站在永璘身后,他疲惫的脸如今看来真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


他想斥责孩子愚妄浅薄是真的,但心头的痛涩也是真的。


孩子不惜自苦,费尽心思想留住母亲,然而自己呢?


对她的苦痛无知无觉,视若无睹。


他是天子,但却恰恰是这天子印证他的无能为力。



他紧抿的唇已无力再吐出任何一个字。




一室静寂,榻上的皇贵妃依旧紧闭双眼,面色灰白。



日后额娘不在了你怎么办 !


昔日额娘一句责问在耳边响起,永璘痛悔难当。


他不过还是孩子,无论如何早熟懂事,总还是童稚心思,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留住母亲,不料这样愚昧的心思却只是更让母亲刺心担忧。恐惧在心里扩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众人突地听见永璘开口,童稚的嗓音带着哭腔哑声道。


"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曰不动心有道乎? "



皇帝愕然。




"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额娘,妳不要伤心了好不好。



永璘都会的,真的。



永璘背诵着,每诵几句便磕一个头。泪水滚滚而落。


永琰跪伏,把头死死磕在地上,肩膀不断耸动。


珍珠忍不住掩着嘴,早已泪流满面。


尽管她大字不识几个,却一听便知道那是皇贵妃以往撑着精神日夜背读着的,她跟珍珠说,


永璘不会不要紧,额娘也能教他的。




殿内跪伏着的奴才们都红了眼眶,头更贴地几分。别人不知道,但他们日夜伺候主子娘娘,她的努力与逞强历历在目。



“ 别背了...... ”


皇帝喃喃,心口像要裂开一般。


不过一个七岁的孩子,心思竟如此之重。


他为人夫、为人父,竟无察无觉,让自己的骨肉折磨至此。


永璘只是挺直了腰背,更加大声地念。


"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者也...... "



皇帝走近永璘,终是将他瘦弱的身子揽进怀里。永璘一声呜咽,愧悔难当。


" 皇阿玛,是儿臣错了...... 是儿臣错了...... "


皇帝听着永璘呜咽认错。他颤抖的手指在永璘脸颊一抹,分不清是泪是雨。


皇帝低声。

 " 不,错的是朕。"


错在从不疑心她表现出的意志,以为她会如往常一般坚强,却忘记她也只是肉体凡胎,有迷惑,有恐惧。



往日她知晓他的难处与软肋,知道即便是帝王也有掣肘,这种默契便是她与其他人不同之处。


如今立场交换,他竟恍然不觉,任凭她独自在深夜呕血苦痛,惶然惊惧 ──


皇帝痛苦地紧紧闭上双眼,只觉天地倾覆颓圯,身形一晃,李玉连忙扶住皇帝。


珍珠跪下握住皇贵妃的手,哭着说。


" 娘娘,您听见了吗 ? 阿哥没有不听话,没有不争气...... "




满室凄清,榻前垂帐微动。




皇帝近乎麻木,太阳穴剧烈抽疼。殿内昏暗,分不清白日黑夜,眼前人影混乱交错,恍如鬼魅。


皇帝甩甩胀痛的脑袋,却咳嗽起来,他弯着身子咳得厉害,捂着嘴几近呕吐,脚步趄趔欲颠,他死死盯着垂帐的双眼,涨红得像要冒出血来。



" 皇阿玛 ! "


“ 皇上! ”


李玉德胜吓坏了,左右扶住皇帝摇摇欲坠的身子。



恍惚之间,皇帝却听见珍珠喊着,


" 皇上您看 !娘娘流泪了,她听见了....... "










再过一些时日,终于放晴了。


日头似要补偿连月来的阴雨,高高挂在天际,更加炽烈刺眼。


各宫奴才们都把被子和书本拿出来晒晒日头,土里的青草都舒展开来,空气飘散着雨后湿润冷涩的气味。



那只是一场大雨,只是下得久了些,日子与从前没有半点区别。



翊坤宫稍间烟雾弥漫,五屏风罗汉床上斜斜倚着天子,侍烟宫女跪在皇帝跟前伺候,殿内弥漫薄荷蜜果药香,叫人闻之欲醉。


这烟唤九叶芙香,是纪晓岚特意为皇帝从兰州红泥沟口托人置办来的,里头兑了冰片、香附、紫槐、薄荷、当归等药材与烟草配焖,有药性,比督抚进献给皇帝的黄烟抽来更为纯厚。



当时纪晓岚被发配乌鲁木齐,过了三年有余,刘统勋大人趁着修书的由头,在皇帝面前提了几次,几月前方被皇帝召回京来。


入宫见驾那日,他跪在养心殿把头死死磕在地上,皇帝见他辫子几乎灰白,心里不舍,开口却是让他把兜里的烟袋拿出来。


朕有好东西赏你 !


纪晓岚楞楞抬头,德胜把兰州贡烟呈上来,他却发呆,刘统勋用手肘撞了他,他才大梦初醒,磕头谢恩。


抽吧。


纪晓岚抖着手点烟,一下一下嘬着脸颊大口吸着,烟袋咕嗤咕嗤冒着响。


皇帝笑了,像是松了一口气,手指着纪晓岚点了点,对刘统勋说,


朕许久未听见这动静了!


纪晓岚一边抽着好烟,一边却抽抽搭搭流眼泪。


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却还是止不住泪水。


臣、臣也是许久未抽到这样好的烟了呜呜 ......谢皇上隆恩......




惇嫔落座皇帝右侧,皇帝喜爱汉装婉约,她便只闲散着了件石蕊花红缣丝小袄,月牙色月宫裙翻卷,隐约一双小巧玲珑的天足赤裸踩在台阶,姿态闲适娇媚,听皇帝说起纪晓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憨态就笑。



她小臂撑在中央小几上,支手托腮,宽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月色藕臂,快要三十的女人,风华正茂,妩媚细长一双妙目流转在吞云吐雾的皇帝身上,她伸手碰触那虚无的烟雾。


"从前最怕伺候阿玛抽青条了,伺候一回手指得疼好几日呢。"


皇帝吐了一口烟圈,看着它在空中消散,径自问道。



"扬州的卖烟人妳看过吗 ? "


他问惇嫔,嘴角一抹笑意,神色却是空茫。


不待惇嫔回答,他又说。


"扬州小艇上的卖烟人本领可大了,抽了十几口浓烟不吐,待给了赏钱才缓缓吐出,那烟圈有百种图样,花鸟虫鱼,人物山水... ..."



惇嫔惊讶不已,她自小养在闺阁之中,于她而言市井乡野是另一个天地。


"真的? "


皇帝笑出声,眼角笑纹却露出苦涩来。


"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曾经这样告诉朕......"


"她说,她看过山,看过海。"


惇嫔看着皇帝似喜似悲的样子,她一向警醒,敛起玩笑,脑中闪过无数个女人面孔,猜测起来。


"那个人...是谁呀? "



皇帝睨她一眼,把嘴里的烟雾缓缓吐出,转了手里烟杆,翡翠嘴儿就凑到惇嫔嘴边,惇嫔一笑,微启朱唇便含住了烟嘴,嫣红的口脂映着碧绿翡翠煞是好看,她含着,美目直勾勾盯着皇帝,魅惑至极。


九叶芙香一向纯厚劲强,又下了十足十,皇帝抽了两锅似是有些醉了。


惇嫔虚虚含着烟嘴却是不抽,见皇帝正皱眉看着她,惇嫔便笑起来,她笑声娇脆,皇帝便是喜爱她的笑声,仿佛无忧无虑。



"今日怎地不抽了 ? " 皇帝问。


惇嫔摇头,婉声道,


" 想来要好一阵子抽不得了。"


皇帝嗤笑一声,


" 小烟鬼,妳受得了 ? "


抽够了,皇帝摆手让撤。只见惇嫔款款起身,虚拢了拢鬓发,娇媚地坐在皇帝身侧,眼角含春。


" 受不了也得受着呀。"


她凑近皇帝耳边,


" 嫔妾有孕了。"


皇帝一顿,敛起目光,迎上惇嫔娇羞的神情。


" 嫔妾近来总是头晕,遣了太医来瞧,竟是这样的好消息......皇上高兴吗?"



惇嫔身子一歪倒在皇帝怀中,皇帝犹疑的手本要抚上怀中女子,一收臂却把几上的浓茶碰翻了。


皇帝怔怔看着那澄绿茶液无声滴落在地毯上,嘴上胡乱说着,


"好,好,朕高兴── "




皇帝后来又喝了很多很多酒,但他恨起自己的好酒量。


他抓着惇嫔的肩,满眼通红问怎么不醉 ?



惇嫔也不懂,因为后来皇上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抓起手边物事就是一通扔掷,把她和奴才们都赶出来了。







"李公公,本宫、本宫做错了什么吗?怎么皇上....... "


惇嫔含泪,她从未看过皇上如此动怒,怯怯地问李玉。


也被撵出来的李玉只得诺诺宽慰惇嫔。


"娘娘莫急,许是皇上喝多了,您有了孕如今更是金贵,切莫伤心伤了身子。"


惇嫔点点头,越发觉得殿内天子喜怒无常,难以揣测。纤指不由自主抚上下腹,西沉斜阳映照她尾指玳瑁嵌宝护甲,光灿流丽。





里头传来震天价响的碎裂声,李玉担忧地不知如何是好。


惇嫔可以不懂,但他李玉不能。


皇帝曾站在紫禁城最高的角楼无语俯瞰他的天下,李玉总是弯着腰的恭敬模样,看见的高度与皇帝不同,却也明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望也望不尽。



数十年伺候皇帝,李玉知道皇帝孤独。


而那种孤独嵌入骨血,是帝王家的桎梏与天命。


皇帝表面看来一切如常,但如今眼里的疏离冷漠更甚以往。




那样的神态李玉从前看过,那是在乾隆十三年──







殿内皇帝脚步趄趔,往后跌了一步,撞翻身后博古架上蓝地黄彩云龙瓶,应声碎裂。他跌坐在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满地狼藉,碎瓷尖锐地扎进掌肉,伤口就压在一滩翻倒的酒水碎瓷中,但他不觉疼痛,只愣愣发呆。


他看着碎裂的天青瓷片沾染血色,竟笑出声来,他又笑又咳,嗓音沙哑得吓人。


他说,


妳看,朕就是这样一个人,妳說的没错。


朕就是如此冷酷,妳病成这样,朕还是一样过日子。



皇帝又笑又咳,茫然环顾四周,一片死寂。


空空荡荡,只有他孤身一人。


现在是,以后也会是吧。




他身子一歪瘫倒在地,眼眸半开,眼睁睁看那满地酒水像有生命般朝他流淌而来。


天地颠倒倾覆,沉沉环压,他来不及挣扎便陷入黑暗之中。


他失眠多日如今才终于昏睡过去,嘴里还是喃喃。




步步锦花窗纸透出李玉着急徘徊,来回张望的剪影。


昏黄的天际,一只漆黑楼燕低低飞掠紫禁城高翘檐角,它和同伴在玉兰盛开的季节来到这座封城,如今已有秋寒,它早该离去,却不知为何独剩它延宕至此未曾离开。


或许它心中焦躁,但紫禁城鲜红的城墙让它畏惧,只能张着如剪的尾翼来回在天际盘桓,叫声短促嘶哑。


可以彷徨,可以寻觅,但它不能停止飞翔。


它也同样孤独。











皇帝做了一个梦。


人间已是晴朗青天,皇帝的梦里却依旧暴雨倾盆。


他淋着滂沱大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皇帝便想,这样清静也好。


他脑中胀痛,却仰起脸来让雨水冲刷。


素日里,别说淋雨,奴才们连他衣袍上溅上雨滴都要惴惴告罪,如今在这儿却能恣意了。




突然一个阴影覆上他顶上雨天,皇帝回头,迎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灵动双眸。



淋漓雨水中,她嘴角带笑,衣袂翻飞,茕茕独立。



她为他撑伞。



皇帝定定看着她,心知肚明。



他知道这是梦。



却很珍惜。










" 皇上 。"


李玉替皇帝包扎手心的伤。


“ 皇上,皇贵妃她 ...... ”


李玉双眼通红,德胜方才传来的消息,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吞了口唾沫,咽下哽咽,在皇帝身边轻声叫唤。


皇帝紧闭的眼睫轻颤,李玉颤抖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里。




" 皇上,皇贵妃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皇帝看着那张如画陈旧泛黄,温柔的笑颜。


他拨开那把伞带来的阴影与庇护,再度让滂沱大雨落在身上。


大张的伞掉在地上摇晃半圈才停下来。


他就要醒了。



暴雨如帘,他伸出手紧紧揽她入怀。


“ 不要伞。"


皇帝嗓音带着酸楚欣慰的笑意。



手收得那样紧,说她曾说过的那句话。



不要伞。



在雨中,便无人知晓朕哭了。













不屑陌生人的眼神 给我关怀的施舍

我却依然任性走着 做个没有伞的人

如果雨势越来越危险 我们从此就走散了

妳会不会 有点舍不得 还是 妳觉得 自由了


会不会不知不觉 走到尽头 

才想念妳变得 陌生的脸孔

眼睁睁看风雨 让妳我 都湿透

却还要 继续走


【没有伞的人 Rotting】James Yang杨永聪


当初听到这首歌时非常触动,当下就联想到了雨中送伞的剧情(利落融入生活,真情实感)一些小伙伴不喜欢我的文,觉得我一直发刀,但其实我并不是要让他们在我笔下花式生离死别。


我想表达的是:他们是人,即便如帝妃这样享尽泼天富贵权势,看来勇敢强悍,却也是血肉之躯,为了爱的人便有弱点有恐惧,而利落在我认知中,是就算身处逆境,他们依旧能扶持相伴,无论结果,拥抱遗憾。


也算自己经验,亲人生病,不只病患,往往家属也会有很强烈的负疚感,甚至愤怒,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多不够好 “不够早”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情不重,不生娑婆。


逆境中仍有希望,正如歌词:


「就算大雨让你我都湿透,却还要继续走。」




 
评论(238)
热度(1563)
  1. 共8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Murmur | Powered by LOFTER